第一章 春分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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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生的了。

【资料图】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不存在父母亲戚之类的人。

说的也是，我只是一棵樱花树，怎么会有亲人呢。

唯一记得的，只有我的名字——

【樱园】

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只是一出生就有了。

换言之，

我孑然一身，孤身一人。

渴了就喝露水，饿了就吃阳光与土壤，总之植物并不用特别为食物而发愁，活着比较轻松

不用为食物发愁，同时也就意味着我并不理解动物的烦恼。

动物会为了食物而互相争斗，甚至大开杀戒，每天如饥似渴的寻找食物。

不论是四只脚的还是两只脚的，无一例外。

这成了困扰我的难题。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样子也在逐渐改变。

既然是生物，那必然会有新陈代谢，也必然会有所成长。

没错，我的腰杆子逐渐粗壮了起来（虽然对少女来说不算是好事），枝条也渐渐茂密。

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作为一株植物，平平凡凡地生活着，

出生，

成长，

然后死亡。

然而，有一天，异变却突然降临到我身上。

还记得昨天下过一张大雨，地上还星罗棋布地躺着许多水洼，风光霁月之时闪闪发亮。

那天，我无意间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人形。

一丝不挂，皮肤似婴儿般洁白无瑕，完全就是我曾见过的两足人类少女的样子。

换成人类的年龄，差不多是十三四岁吧？

我回头一看，又再一次呆愣在原地。

我的本体——那颗樱花树——竟长到了几十米高！

我不禁失语。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完全不明白。

在我冥思苦想之时，我听到有人在我的下方说话。

【哇！好大！】

【是啊，怎么会这样！好厉害！】

【啊！天哪！】

【…………！！！】

……………………

总之我好像出名了。

过了几个月，我又有了两个新发现，

一个是，我似乎一年四季永不凋零，不老不死；

另一个就是，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论遇到什么都不会再惊讶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呵呵

又过了几个月，我的脚下多了许多房子。

似乎是两足的生物——人类——开始在我脚下大兴土木，建立国家。

我偷偷潜入脚下人类的城镇，偷听到他们说要将我奉为神明。

【神】？

这是什么？

不明白。

但从某一个时刻起，人类就开始定期举行一些神秘的仪式。

比如围着我转圈圈，吃春菜，送春牛，或是摆酒宴演舞台剧说春之类的。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一种名为”竖蛋“的比赛，

人们齐聚一堂，比谁可以竖起更多的鸡蛋。

长此以往，人们将举行仪式与庆典的那一天命名为【春分】

这一天最终固定为一个节日。

渐渐地，我在偷窥人类的日子里，开始变得可以理解动物的想法了。

他们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得拼尽全力，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

所以才会在【春分】仪式和庆典上恣意玩闹。

如果不这么做，或许他们就会被疲劳与痛苦压垮。

而身为植物的我，无需为生存发愁，最多只是担心会不会有暴风雨或大片害虫而已。

所以我很闲，无所事事。

因此，我体会不到活者的实感，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而动物的每天都很充实。

但如今，我在看着人类拼命活着，以及拼命享受片刻欢愉的样子时，也会从心底里为他们的痛苦担心，为它们的快乐而快乐。

诶？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共情”？

这种从未有过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茁壮，

终于有一天，我下定了决心。

【我想守护这幅光景，绝不能让喜欢我的人受苦。】

他们每天都会诚心向我祈福，我必须回应才行。

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心愿。

于是我将最近才发现的，独属于我的奇异能力用在人类身上。

没错，我在他们每个人头顶都种了一棵樱花树。

这棵樱花树可以让人在悲伤的时候充满希望，可以让人们远离痛苦与绝望。

同时，我还伸展根系，将人类的农田变得愈发肥沃，保证他们不会饿死，甚至生活富足。

终于，人类活得越来越快乐，痛苦的表情一扫而空，国家也愈发繁荣。

人们再也不用为生存而烦恼。

但是，

人类却再也不举行那些神秘的仪式了，【春分】这个节日也越来越衰落下去，

令我震惊的是，直到今天，它俨然已变成人们只是偶尔会回想起来的一个名词，成为一抹文化的余晖。

而曾经热闹的节日，早已消失。

曾经将我视为神的人类，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不再称呼我为【神】，而将我视为这个国家的旅游胜地。

甚至他们已经开始对我视而不见，不会再为我的宏伟与美丽而欢呼。

明明我这么巨大，这么显眼。

要知道，当初正是这样，他们才会慕名而来。

到底为什么人们会变成这样呢？我不明白。

我后悔吗？从不。

因为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比起之前整天沉着脸在田间劳作的样子，这样一定好得多。

没错，一定好很多…………

我在他们头顶种下樱花树，从最开始不就是为了看到人们的笑容吗？

所以，亦余心之所善兮。

啊，啊。

这是什么感觉……心脏在不断缩紧……

好难过……好寂寞…………

诶？

明明是植物，为什么会心痛？

傻不傻啊…………怎么可能呢……

我摇了摇头，久久地坐在树梢，轻轻悄悄地把玩粉白柔美的花瓣，一玩就是好几天。

是的，我绝没有心痛。

但是，这份情感，它的名字一定就叫————

终于我玩累了，低下头，蓦然发觉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银发女性站在脚下。

她碧蓝的双瞳，此时似乎充满着困惑。

虽然我不想干涉人类，但我还是姑且喊她一下吧。

没错，这是助人为乐。

绝不是因为我想让正在紧缩的心脏恢复平静。

○○○○○○○

【所以你到底在树上呆了多久了呢？】

我好奇的问道。

樱园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该不会是好几百年……】

【！！！】

诶？她动摇的好厉害，视线一下子就瞥到别处去了。

难道说中啦？

【你该不会是已经几百岁的老……】

【才不是！我揍你哦！】

我被瞪了。

啊，话说那种【妾身】之类的腔调消失了诶，你的人设没问题吗？

【但以余所见，汝应当活得比妾身更久吧？】

诶，那种腔调回来了。

话说真亏她能发现呢。

我是已经度过无比漫长年月的魔女这件事。

嘛，这也不重要就是了。

那就直奔主题吧。

【简而言之，就是你孤独寂寞得不得了所以渴望温柔可爱又贤惠的银发魔女来和你说说话然后轻轻摸你的头对你说【【真乖你已经很努力了可以尽情撒娇了喔】】这种话最后和我交朋友是不是？】

嗯，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你你你你………………谁寂寞啦！你个坏人！去死！】

【呜哇，好可怕好可怕。】

嗯，她气急败坏，那种腔调彻底消失了。我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少女而已。

嗯，她好像快哭出来了诶。

先申明，绝不是我的错哦？

嗯。

玩笑话也说够了，我逐渐恢复平时的表情。

我是不是也该说些什么呢？

好吧，

【从我这边看，这个国家确实称得上是【【平凡无奇之国】】，听你说了这个国家的历史，我更确信了这一点。】

【所以你想说什么？】

樱园不解的歪了歪头，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

【没错。】

【嗯嗯嗯…………】

我有些严肃地直视樱园的双眼，但她最后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

果然。

【今天，恰好是春分哦。】

【诶？是吗！】

她恍然间震惊到了极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

【我怎么会忘了呢……这不应该啊……怎么可能呢……不不不不………………】

【但事实是你忘了。】

这应该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才对。

但比起这个，

【我觉得你反而还是要思考为什么人们会忘了才好哦？不只是你忘了，这个国家的所有人似乎都忘了。】

我浅浅的笑着，如此提议道。

○○○○○○

我进城门前，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樱树，令我讶异万分。

不只是因为它大，还因为它美到令人窒息。○○○○

门口的守卫也令我大吃一惊。

不只是因为他头顶有一颗樱树，还因为他的笑容灿烂到如太阳般闪耀。

进了国门，居民的笑容与门口守卫相比，均有过之而无不及，纯粹无瑕，似住在乌托邦的居民一般快乐。

接着我做了一个实验，

在面包店的店主叫住我买面包的时候，我抓起袋子就走，

没付钱就离开了。

但店主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看着我。

他难道不问我或是责备我吗？

你的面包很快就要被我抢走了哦？

但他一直无动于衷。

到了这一步反而令人有些害怕了，我折返回去付钱。

【欢迎再次惠顾！】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阴霾，对我方才的行为不抱一丝怀疑。

原来如此，我终于理解为什么这个国家自称【平凡无奇之国】了。

因为人人都认为自己平凡无奇，所以才平凡无奇。

人们都认为其他人一定善良，都认为对方会为自己着想，而自己与别人一样平平凡凡的活着，所以才会将国名定为【平凡无奇之国】。

一切都如此令人惊异。

你能相信这样的国家真实存在吗？

一个人人都欢笑的世界？

这就是我刚进国门时感到讶异的全部原因。

○○○○○○

【在人类的世界中，神这种存在几乎在文明的原始阶段普遍存在，这是人类无法自己掌握命运，只能求助于外力生活的体现。

而你知道吗，神明这种存在，几乎最后都逃脱不了被遗忘的宿命。】

【为什么？】

樱园或许因为自己身在此山中，才不识庐山真面目吧。

其实这再正常不过。

【正如孩子长大要离巢一样，人类在生产力发展后，也必然会减轻对自然的依赖，人类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如果不用再依赖神明也可以活得好好的，那有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祭拜神灵？】

春分这个节日也一样，人们在时过境迁之中，逐渐忘却了这个节日设立的初衷。

因为不需要祭奠神明，所以春分这个节日也渐渐衰落。

这种走向衰落节日往往会走向两个结局。

一是面目全非，但还仍空有名号；另一种是连节日本身都消失，连名号都不留存。

而【春分】明显是后者。

首先是居民，

接着因为历史的车轮，连樱园都逐渐忘却。

她有些难以置信。

【我，我有点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也没关系，因为人类，不对，应该说所有动物，都是逐利而生的啊。与植物可是天差地别。】

【你应该一直孤身一人吧，就这样一个人守护着国家，却没有任何人认可，一定很难受吧。】

我看着樱园有些泛红的眼眶，内心五味杂陈。

即使她现在说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我也不会奇怪。

不论她是不是植物，至少在我眼前的她，只是个平平凡凡地少女而已。

【………………】

【………………】

【你后悔吗？】

我如此问道，任由好奇心驱使我张开嘴。

本以为她会对动物幻灭，她的回答却再一次刷新了我对她的认知。

一阵微风卷起樱花，似雪般将空气填满。

可风的喧嚣与樱的吵闹，却没能减小樱园话语中那穿透人心的力量。

她一字一句地说：

【不，即便如此，我也，绝不后悔。】

坚定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仿佛要将人烧穿一般灼热。

啊，

我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原来她是这么认真的啊。

【这样啊。】

【嗯！】

我们互相对视。

这种对话，真是令人舒心。

她的心一定早就千疮百孔。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否定自己的愿望。

即便知道自己会孤独下去，也仍旧选择守护。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早已充满了对她的尊敬。

不过, 但是呢。

尽管如此。

【这个国家，迟早会遇到危机。】

【？？？】

她可爱地歪歪头，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

【正因为每个人都这么善良，都认为自己在做的事情理所当然，【【平平凡凡】】，所以，人们才无法辨别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就是说，一旦有邪恶的人进入这个国家，这里的人就毫无还手之力。】

更何况世界上有很多像我这样强大的魔女，

邪恶的魔女一旦闯入，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想都不敢想。

樱园仍旧完全不能理解。

而我也知道光是口头上的诉说毫无意义。

但我还是要说，一定要说：

【樱园，守护好你的国家，如果你还爱着你的人民的话。】

不论遇到多么残酷的现实。

○○○○○○

过了一会儿，我与樱园告别。

她似乎很不舍，但仍选择任由我离去。

真有她的风格。希望不要在我走之后偷偷哭就好了。

这个时候不去戳破她的自尊反而更好吧。

我骑上扫帚，离开了这个国家。

【人们总是将世界赐予的奇迹当做理所当然，吗。】

但这也不能怪他们吧。

如果是我也是那个国家的居民，我可能也会忽视樱园的存在。

可是，我是一个旅人，总是站在客观的视角，所以才看得清楚。

看得出居民的残酷，也看得出他们的幸福。

为什么人们会忽视那株巨大的樱树和头顶的小樱树呢？

我想，是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正如其国名【平凡无奇之国】一般，既然他们已经将巨大的樱树视为平平常常，那自然就会忽视，再正常不过。谁会对朝夕相处的物品与人感到稀奇呢。

为何人们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因为人人都早已拥有。

他们是真的幸福。

或许，真正的幸福，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

这是多么残酷的幸福，又是多么脆弱的幸福。

这个国家能存续这么久本身，就近乎奇迹。

而奇迹的缔造者，就是樱园。

我不知道樱园接下来还会度过多少孤独的岁月，我怎么会知道呢？

她真的能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除非又有什么奇迹发生吧。

但我看她的眼睛，那是认真到极点的，绝不开玩笑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坚定，如此炽热的纯善之眼。

难道说，

只有植物才能展露出这样伟大的善意吗？

我摇了摇头。

又再一次踏上了旅途。

我有一种预感，一年后的今天，我会与这片土地，与那株樱树，与樱园再会。

我就是有这样一种预感。

只不过，一年后的今天与当下会有多大的区别，我仍不得而知。

那位美丽动人的魔女右手抓住扫帚，左手分开云彩，在天空之中翱翔，

告别这个春分日，她感慨良多。

【真期待下一个国家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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